2025年夏季，美國藥品管理局正處在一場前所未有的體制動蕩之中。從高層政策失序到基層士氣瓦解，從人力資源招聘嚴重滯后到國際影響力逐漸下滑，一連串本不該同時發(fā)生的問題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交織在一起。曾經被全球生物醫(yī)藥界視作"最可靠、最專業(yè)、最中立"的黃金標準監(jiān)管機構，如今卻面臨著內外失衡的雙重危機。

       這場危機不僅關乎一個機構的未來，也關乎藥物開發(fā)者的信心、公眾對醫(yī)療安全的信任，以及全球新藥研發(fā)體系中美式監(jiān)管邏輯的根基。

       1. 政治干預下的FDA

       2024年10月，時任美國衛(wèi)生與公眾服務部長Robert F. Kennedy Jr. 在未與FDA或CDC溝通的前提下，擅自更改了針對兒童與孕婦的新冠疫苗接種指南。這一決策不僅違反了慣常的跨機構協(xié)同原則，更在程序上繞過了ACIP疫苗咨詢委員會，引發(fā)了美國醫(yī)學界的廣泛爭議。

       在此背景下，六大醫(yī)學組織聯(lián)合提起訴訟，要求法院叫停該決定，并恢復對科學機構專業(yè)判斷的尊重。這是一次罕見的醫(yī)學界對行政權的反訴，本身就揭示了制度運作已然嚴重扭曲的現(xiàn)實。而更令人擔憂的是，部長的反FDA言論很快被解讀為一種"高層默許"或"政治風向"的標志信號，進一步削弱了FDA員工對自身職責的歸屬感。

       此后數月，F(xiàn)DA內部多名中心級別高管離職，中層骨干流失現(xiàn)象日益嚴重。調查顯示，受影響最嚴重的是CDER（藥品審評與研究中心）與CBER（生物制品評估與研究中心）兩大審評部門。一位匿名員工在接受采訪時表示："我們感覺已經不再被需要，政策不是我們制定的，審評標準也不斷被推翻。"

       FDA的"黃金標準"由三個支柱構成：科學、程序與獨立性。當前的動蕩正在這三個層面同時發(fā)生：

       1、科學層面：決策繞過專家小組、忽略長期積累的數據評估機制；

       2、程序層面：人事任命政治化、會議流程非公開、溝通管道中斷；

       3、獨立性層面：健康政策屢屢由非專家主導，審評人員意見被邊緣化。

       這是系統(tǒng)性失效的典型癥狀，也為后續(xù)諸多問題埋下伏筆。

       不僅如此，F(xiàn)DA的崗位安全性也在近年來受到實質性挑戰(zhàn)。根據一份未公開的員工流失報告，2023年底至2025年初，F(xiàn)DA中層以上技術崗位離職率高達22%，遠超聯(lián)邦公務員系統(tǒng)平均水平。這種高頻率的中斷使得許多新入職員工難以接受系統(tǒng)培訓，而老員工則對"傳幫帶"產生疲憊感。組織的知識傳承機制、案例復盤邏輯與審評文化都遭遇斷層。

       2. 新局長新官百日，F(xiàn)DA士氣跌入低谷

       2025年4月1日，Martin Makary正式上任FDA局長。然而，這位來自醫(yī)學評論界、曾以敢言著稱的新任領導，并未帶來期待中的凝聚效應。相反，在其履新后短短三個月內，F(xiàn)DA已流失了3500名員工，占總員工數的19%，其中包括大量具有關鍵技術背景的審評、檢查與行政支持人員。員工士氣的斷崖式下滑，正在深刻影響FDA的審評質量與運行效率。

       多位受訪的FDA表述："現(xiàn)在的機構，不是還要不要做事，而是我們已經沒有人來做事了。"根據報道，Makary上任以來的管理風格和政治背景，正成為FDA機構功能"氣血兩衰"的主要誘因。

       盡管Makary公開表示"員工士氣良好且正在改善"，但一線工作人員顯然有不同感受。他們指出，高層決策越來越忽略專業(yè)意見，重要政策與聲明常常繞過資深科學人員與審評主管。因裁員失去的工作人員讓許多審評者必須承擔更多的工作與責任。在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下，F(xiàn)DA員工對領導層的信任斷裂，員工逐漸形成內部沉默文化，減少表達真實意見的意愿，也都動了FDA的"真氣"。

       而Makary的上級、現(xiàn)任衛(wèi)生部長Robert F. Kennedy Jr.，更是在2024年10月公開對FDA員工口出惡言，稱他們"服務于一個腐敗體制"，甚至鼓勵他們"打包走人"。這番言論無異于向監(jiān)管機關內部投下一顆信任炸彈。

       更具殺傷力的是，F(xiàn)DA員工面臨的遠不止政治言論壓力。根據報道，在特朗普政府"重啟聯(lián)邦人員精簡"政策推動下，當時由Elon Musk領導的美國DOGE行政服務機構不僅裁撤見習期員工，更鼓勵提前退休、強制返崗線下辦公，甚至出現(xiàn)"員工被安排在儲物間辦公"的極端案例。部分員工每天通勤需往返6小時以上，這些狀況進一步動搖了FDA的組織吸引力與團隊穩(wěn)定性。

       在裁員風波稍息之后，Makary一度試圖緩和氣氛，包括恢復了部分被解雇員工（如信息公開官員、食品安全科學家、用戶費談判專員）的職位，并重新允許遠程工作安排，但他本人以及生物制品中心新任主任Vinay Prasad仍被認為頻繁推翻科學家意見，在關鍵決策中缺乏尊重專業(yè)路徑的基本程序。

       在FDA內部，更為具象化的制度摩擦則體現(xiàn)在員工獎金的爭議上。據STAT披露，Makary在一次內部講話中曾向員工表示，拖延已久的2024年度績效獎金將于近期發(fā)放，并為延誤致歉。然而，F(xiàn)DA隨后發(fā)出的內部郵件明確指出，那些已被裁員或接受提前退休計劃的員工將無法領取本應屬于他們的獎金。許多員工本就因被裁員心懷不滿，如今又被剝奪了對其過去一年工作的認可。

       "被解雇已經夠痛苦的了，但在你已經做完所有工作的情況下，又被拒發(fā)獎金，這種感覺令人憤怒。"前FDA新聞官Chanapa Tantibanchachai對STAT表示。

       從疫苗政策的密室操作，到公共服務機構獎金發(fā)放的隨意性，再到預防保健機制的政治干預，當前衛(wèi)生部門內部"透明"所代表的，似乎并非信息公開與問責機制，而是權力整合與精英替換。在這種背景下，F(xiàn)DA的道德風貌與政策連貫性能否維持，成為了一個亟需回答的問題。

       一位資深審評員坦言："將來一定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當我們面對一份復雜文件時，沒有適當的專家在崗，我們就提不出應問的問題。這些問題不會在審批時暴露，而會在上市后出問題。"

       目前已有多個新藥項目錯過預設審評節(jié)點，更有國際合作審批計劃因此中斷。原本由行政人員處理的出國簽證與協(xié)調任務，如今由審評人員兼職，導致FDA難以如期完成海外檢查。未來的影響將不僅止步于行政流程，更將波及美國公眾對藥品、醫(yī)療器械、食品與化妝品安全的信心基石。一旦制度性專業(yè)能力受損成為常態(tài)，其后果或許將在幾年后才真正顯現(xiàn)。

       3. PDUFA與BsUFA：從制度保障到執(zhí)行力危機

       FDA的審評效率近年來一直得益于所謂"用戶費用機制"（User Fee Programs）。自1992年PDUFA（處方藥用戶付費法案）首次實施以來，藥企通過繳納一定費用，換取FDA在藥品審評時限、交流機制等方面的具體承諾。這一制度極大提升了審評效率，也成為美國藥品先于其他國家上市的制度性基礎。

       但2025財年的招聘數據，揭示出一個令人不安的現(xiàn)實。根據FDA官網公布的數據，截至2025財年第一季度末：

       1、CDER在PDUFA VII框架下的實際招聘率僅為6.7%；

       2、CBER（生物制品審評中心）招聘率不到25%；

       3、BsUFA體系下的招聘為0人。

       這些崗位涵蓋化學審評、CMC、臨床統(tǒng)計、藥代動力學、安全性監(jiān)測與風險評估等關鍵領域，其缺口不僅意味著速度變慢，更可能在數據解讀準確性上帶來實質性影響。一位前FDA統(tǒng)計官員曾直言："如果一份關鍵生存數據的解釋者不是受過系統(tǒng)訓練的專家，而是被臨時調崗的新手，最終批準決定就可能出現(xiàn)偏差。"雖然FDA推出了AI 平臺ELSA輔助申請審批工作，但仍然無法解決人力上的空缺問題。此外，BsUFA作為支持生物類似藥審批的費用機制，其招聘為零，意味著該領域的審評完全依賴于既有人手。而考慮到近年來生物類似藥在癌癥、自身免疫疾病等領域競爭激烈，其審批延誤可能直接打亂市場節(jié)奏、醫(yī)保談判與患者治療路徑。

       4. 新藥審批生態(tài)：從速度滯后到全球地位下滑

       FDA的不穩(wěn)定正在引發(fā)全球監(jiān)管生態(tài)的再平衡。一項來自Informa Pharma Intelligence的數據指出，2023年全球批準新分子實體（NMEs）最多的監(jiān)管機構仍是FDA，但自2024年起，歐盟EMA已連續(xù)兩個季度批準數量反超F(xiàn)DA，特別是在抗腫瘤與罕見病領域。

       除了審批速度滯后，F(xiàn)DA在制度創(chuàng)新上的遲緩也開始被批評。近年來EMA率先落地滾動審評（Rolling Review）、實時數據共享（Real-time Review）與條件性批準擴展機制，而FDA卻因人手短缺與程序僵化未能及時響應。多個跨國藥企開始戰(zhàn)略性規(guī)避美國市場優(yōu)先申報，選擇在歐盟、澳洲、日本等地先行遞交申請。

       這背后折射出的是更深層次的制度信任變化。曾幾何時，F(xiàn)DA的審評決定代表全球科學共識，但如今其"程序政治化"與"輸出滯后性"正逐步蠶食其在國際審評生態(tài)中的中心位置。

       5. FDA困境中的制藥企業(yè)：不只是審批慢，更是決策盲

       對于藥企來說，F(xiàn)DA的失能帶來的不只是審評延誤，而是戰(zhàn)略決策基礎的動搖。

       1、早期溝通斷裂：許多公司依賴Type B、Type C會議明確CMC、臨床設計與統(tǒng)計假設，但由于人手短缺，這些會議預約周期從過去的2個月拉長至6-8個月。

       2、指南滯后更新：FDA多個指南（如ADC類產品、數字療法、組合產品）至今未按計劃更新，使企業(yè)在試驗設計與一致性建設中陷入無據可依狀態(tài)。

       3、風險管理策略反饋空白：原本每個重大品種上市前都需提交REMS（風險評估與管理策略）計劃，但當前部分部門以資源限制為由直接延后反饋，形成默許性失責。

       此外，一些中小Biotech反饋稱，他們甚至因FDA內部人員調崗頻繁，"兩次會議面對的是完全不同的審評員，溝通全線重啟"。這一現(xiàn)象已使部分創(chuàng)業(yè)公司將資源投向非FDA路徑，包括中國NMPA、歐盟、加拿大等機構。

       6. 受害者之聲：患者組織的呼吁與等待

       從慢性病到罕見病，從癌癥到基因療法，患者對可及性的渴望從未減少。但在FDA制度失衡之下，這份希望正被現(xiàn)實層層壓縮。

       2025年3月，美國罕見病聯(lián)盟發(fā)布公開信，呼吁政府"為FDA提供緊急資源，避免因程序延誤造成的無謂犧牲"。其中提到一例DMD（杜氏肌營養(yǎng)不良）患兒，原計劃參與某ASO藥物的EUA（緊急使用授權）申請，但項目因審評程序拖延被迫撤回。另有數十名多發(fā)性硬化癥患者自發(fā)組織請愿，希望FDA重啟某款已在歐洲上市的靶向藥審批程序。他們表示："我們不是在等待一個藥品，而是在等待一個回應。"患者的焦慮，既是對藥物的需要，也是對制度的控訴。他們需要一個可預測、可信賴、有反饋的監(jiān)管系統(tǒng)。

       7. 監(jiān)管制度的底線不能淪陷

       FDA不僅是一家機構，它代表著一個國家在"如何用科學方式對公共健康負責"上的制度表態(tài)。不能也不應放任其在行政更替與輿論風暴中走向失能。真正需要修復的不是某項程序，而是整個制度的信任機制。一個高效、穩(wěn)定、具有全球視野的FDA，是美國生物醫(yī)藥競爭力的核心保障，也是全球患者獲得希望的關鍵支柱。

       制度的崩塌常常是悄無聲息的，但重建必須是有聲有力的。在這個高度不確定的時代，也許我們更應堅定地守護那些原本值得信賴的基石。

       參考資料：

       Lawrence, L. Inside the staff exodus and tanking morale that threaten Makary's FDA. STAT. 07. 07. 2025

       Branswell, H. RFK Jr. ends Covid vaccine recommendations for healthy children, pregnant people. STAT. 27. 05. 2025.

       Wilkerson, J. Fed-up and demoralized, FDA staff are leaving. 08. 07. 2025.

       Gingery, D. US FDA Staff Stability Should Be A Congressional Priority, Former Chief Of Staff Says. Pink Sheet. 08. 07. 2025.

       Wilkerson, J. FDA won't pay 2024 bonuses to workers who are getting laid off. STAT. 10. 07. 2025.